母亲喜欢笑,喜欢说笑话,每每话未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笑容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极具感染力的笑声逗得旁人忍俊不禁,她却一直以为是她的笑话带给了人们欢乐。 这样伤感的快乐记忆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我努力着不让别的情绪靠近,它支撑着我走过母亲离开了的日日夜夜。其实,我并不愿意记住她离开的日子,甚至刻意去模糊了岁月;也不想在那一天去祭奠,总以为日子如常,她就依然在家等我。 然而家里再没有了她的音容,陪伴我的空有茶室里那张她最喜欢的照片——时尚的毛衣外套搭白色围巾,母亲追求美好生活的样子。这张照片日渐泛黄,而岁月堆积起来的酸甜苦辣会渐渐塞满我的心,我突然那么害怕那些记忆也会泛黄,而有关母亲的点点滴滴就会远去…… 母亲和我常常并排坐在客厅木质长沙发上,唠着过往,说着一些人和事的现在。我并不热衷于这样的聊天,也不喜欢去面对宏大的东西,不喜欢谈论生离死别,不喜欢谈论爱和恨、孤独和恐惧,这会让我看见自己的懦弱。但母亲不同,她可以用开玩笑的方式把它们解构,用“讲新闻”的方式惦记着她所在乎的人。我常常觉得她很勇敢,她的勇敢是明白生活残酷之后真正的勇敢。 母亲祖上家境殷实,她经历的童年已是不同。耳濡目染,孕育了她内心的富足和向往。虽然她自小生活在苦寒的“界外”,却从不肯屈服于现实。她用积攒的零花钱拜了师傅,学了裁缝手艺,年纪轻轻的她很快出师,从中山装、唐装到那个年代家乡女子流行花扣绕衣襟的“本地衫”,从利用零碎布片拼接图案缝制而成的被套到婴幼儿的襁褓和衣裤,母亲样样精通。邻里乡亲以能请到她量制衣服而开心。我至今自惭形秽,没能承继她的一点点才能。十八岁那年,母亲认识了年长她9岁的父亲。父亲是当时乡里唯一的“秀才”,温文儒雅、清秀内敛,还有个“铁饭碗”。母亲一眼百年。她奋力撕碎了世俗和偏见,执意于内心的坚定和憧憬,并说服了娘家不收聘礼。婚后,父亲如约让她上了5年夜校。从此,倔强的母亲更有了不一样的独立的灵魂,她把妹妹也带离了乡村,“白白”嫁给了“城里人”。这对当年的娘家来说无疑是叛逆的不孝的,但母亲一生引以为豪。在那个久远年代,母亲的远见和勇敢让她妹妹过上了幸福生活。 父亲工作迁移,母亲随着离开了家乡,迫于生计,她把姐姐寄养在了娘家。一寄多年。在外的日子,她下班后仍然接工缝制衣服,缝纫机不停转动的声音响彻了我整个童年。为了贴补家用,她甚至去装卸散煤,那是属于男人的重体力活,母亲生生扛了下来,直至一次意外,她随同粉煤被卷入了车厢。人们奋力救起她并送进了医院。之后说起这些,母亲总是轻描淡写,似乎那些岁月里拼命生存的样子她已然忘却。就这样,日日艰辛,她仍不忘月月汇给奶奶和姥姥。也许让父母过得好一些是她作为儿女应尽的孝道,她更是以此慰藉内心的亏欠。在那个属于我俩的长沙发上,她不止一次说她欠了姥姥欠了姐姐。 是的,母亲的心从未离开过家乡。她用积蓄把娘家房屋的隔楼全部完善,粗圆的杉木横梁、宽厚的杉木楼板……这在当时是件了不起的“大工程”,母亲一如男儿。多年以后,说起此事她仍是满满的骄傲。而那历经几十年光阴至今依然完好的楼板似乎也在映衬着母亲的满足和快乐。 我无法用文字表达母亲思想的十分之一,只是长沙发上多年的絮叨在我心里丰润了一个立体的母亲形象。在家人眼里,母亲直言快语、脾气急躁、固守己见,家人说是因为父亲常年的迁就。可我知道,母亲“心里住着一个小女孩”却总要挑着一个大家庭的未来。几十年前在没有“商品房”一说时,母亲就说服父亲在市中心买下了一幢旧民房并加以改造。这是母亲的信念使然。她的信念、她的思想和境界注定了她不被理解的艰辛。直至退休。母亲用她自己的方式和特有的精神力量给了儿女避风港,给了父亲一生相伴的安稳,也给了她自己圆满的人生。 而今“避风港”成了老屋,成了我的欢乐和伤心之源。4年多来,我一次次去看她上的老年大学校园,去看她每个周日做礼拜的教堂,去看她跳健身舞的广场,去拜访她担任校外辅导员的那所小学校长,去看望她的晚年伙伴……在那些地方我浸润了母亲思想的深邃和她对信仰的虔诚;而在她的挚友那里我又一回回听见了母亲爽朗的笑声,感动着母亲“刀子嘴豆腐心”的善良…… 生命的倒数日子里,她隐约知道了病情,而“愈发坚强”成了她支撑自己的最后信念。她一次次喝下大碗大碗的中药,一遍遍问医生怎样配合治疗才能更快痊愈,她照着镜子说要染去白发……母亲昏迷前已说不出话,可那声声低吟和万般不舍的泪水流淌在我的生命里,至今无法安放…… 思念像一把尖刀扎在心头,几年来我不敢触碰不敢回忆……痛彻心扉,为什么要认为她是老人而让她一同带走的仍是单调的老人手机……我必须知道啊,她那么聪慧,那么豪迈,一定要看这万千世界的…… 可我只能无力地记住,记住母亲喜欢纯白和淡蓝,那是天空的颜色,明净、热烈而辽阔,犹如母亲的心。 2022年冬至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