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卓鸿庆先生接待广东东莞来莆朝拜妈祖的宗亲，设宴于妈祖广场前的酒楼，我获邀参加。

　　莆田人不习惯彼此称先生，喜欢称某总，即总经理、总裁等的简称。现在企业的老板都是董事长了，总经理实际上就是打工人，但没有叫某董的，都叫某总——惯性的力量比什么都强啊。

　　卓总宴请远方来的客人，出手阔绰，酒是好酒，年份酒。说到鱼了：上了一道深海鱼，炖得恰到火候，鲜美爽口，转盘转一圈过去，还有半盆以上，估计是大家不懂货——我这渔民的儿子都不知鱼的名啊，我就再吃了两大块。

　　席散后散步一公里半回家，夜的东圳路喧静适宜：荔城真好，到家把剩茶加热喝了，洗漱上床，一切皆顺。哪想到，午夜过后从梦乡醒来，是被胃肠不适搅醒的。先是不适，继而隐隐作痛，再而绞痛，有呕吐的欲望，去了卫生间却呕不出来……最后拉了才算平静下来，然后身体拐弯抹角的地方开始痒，逐渐往周边扩散，导致大面积瘙痒，不断地抹药，却无济于事……老婆被我搅醒，骂我是饿死鬼，又喝醉了。我不服：就一两多的白酒，不至于吧？而且是名酒，而且没有吐，所以肯定不是酒的问题，而是菜出了问题。

　　我老婆一同事，女儿一直海鲜过敏；一次吃了从石城码头直送过来的鱼虾，就啥事没有。此刻终于明白：今夜不是海鲜过敏，而是加在海鲜上的保鲜药过敏啊!

　　而我当夜吃的这三块深海鱼，是从远海运回大港口，再运莆田上档次的酒家，肯定是采用了保鲜措施，所加药量少不了。我吃出病痛，不能怪卓总，甚至不能怪酒家的厨师——他怎么能知道长途运输过程中加了多少保鲜药呢!

　　作为渔民的儿子，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对吃鱼，没有人可以跟我比。

　　我顶着老婆的谩骂，坚持每周去永辉超市买鳁鳀（另名鳁炊，货名标小花鱼)，每斤十六元。早餐下饭。家里没有人要吃，就我独自享用。老婆是拒绝我的辩解，我现在把吃鳁炊的道理公诸于众：

　　如此价廉的鳁炊，绝无人工养殖的道理。鳁鳀大量上岸，加盐煮熟晒干，不需附加任何材料，加什么都不合算啊!就是说，它是大自然的孩子，即赤子。赤子可贵，为什么不喜欢赤鱼？至于营养价值，我告诉你，它跟一切名贵的鱼包括大黄鱼都生于长于同一个大海，喝同样的海水。海里有任何别的好东西，黄瓜鱼吃得，它也吃得，谁也无特权。平等自由的“三观”在浩瀚的大洋中不需要鼓吹，自然践行。

　　老婆说：鳁鳀太阳底下晒，多少苍蝇蚂蚁吃过吃剩下的，你吃，你就是苍蝇啊!她这话说对了，我就是贱，蝼蚁之命，岂敢与强者争锋!

　　话至此有点负气，文至此仍嫌空洞，下文来点实在的：如何吃鱼。

　　吃鱼的前置是煮鱼、宰鱼，雅称做鱼、做菜。我本粗人，怎么做无关紧要，我从小吃鱼，都是煮熟的，放进盐巴就是了。母亲与我口味不同，我不够味了，就加酱油。而做鱼的前置，就是买鱼挑鱼。雅话：食材是关键。

　　我少年时，村里(旧称大队)的大渔船(机帆船)满载而归进港靠码，卸鱼的场面热闹壮观，但我的心思不是看热闹，而是混上船饱食一顿(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我的异姓兄弟(他叔入赘我家)是村里的实权人物，先渔业队长，后村支书，与我埭头一中著名的校友同名——林金本。上船到后舱见到渔民煮鱼的壮观场面：用钉钯从仓肚里钯出几条一米以上的带鱼，砧板靠在船沿，拿斧头鱼头一刀、鱼尾一刀，全掉进海里，然后“啪啪啪”几刀就砍完了，推进已烧开的大锅里，也不搅拌，煮沸了片刻，抓几把盐扔进去，就行了，出锅倒进几个大木盆，我们围成一圈，每人一双筷子，夹起来往嘴里送……那味道真是终生难忘。

　　后来的后来，跟着多少人吃过中国各城市的宾馆酒楼，也有机会被点菜小姐问：是清蒸、红烧，还是煎炸……，我顺口就答：“清蒸吧!”然而：

　　天下再高档的酒店，再高明的厨师，也无法给你煮出童年的味道啊!

　　鱼的好吃，是特定时间、特定环境决定的，而不是金钱或权力能够换来的。

　　不说极端的话了，我们回到日常。日常，我们只能到菜市场选鱼买鱼，不可能天天开车去石城码头等待渔船回港。回港上岸的时间，天天都在变。

　　买鱼的两点关键是野生与新鲜，野生天然的鱼，你沿着鱼摊一路巡察，凡大小不一，看似混乱调皮捣蛋的鱼虾蟹，就来自大海。大海广阔波翻云诡，千变万化，绝不可能孕育出两条、更不可能一排完全一样的鱼，正如西人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买鱼需要哲学。而统一站成整齐的队伍的，必然是养殖吃饲料的鱼。

　　买野生鱼，要学哲学，而买新鲜的鱼，则需要诗人。这么多年以来，不用说职业鱼贩，就是我老家渔民的老婆，也早已学会给鱼虾蟹保鲜了。除了上文加保鲜药之外，给鱼鳃抹红颜料等什么手法都有的，但一个部位他们是没办法造假的，那就是鱼眼睛。任他们怎么处理，鱼的新鲜与否都会在眼睛里流露出来。你只要看到它的眼睛像少女一样黑白分明、层次清晰，就果断地收入囊中。

　　吃好鱼，要有诗人的眼光。